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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7章 生生世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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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早料到這一天會來臨,可當身份敗露, 皇帝派出的羽林軍將王府重重圍住, 李徽知道, 自己一旦走出去, 就是欺君謀反的死罪。

叔父說得對, 這一切全怪他不夠果決,心還不夠狠, 如果能重來一次,他眼裏不會再有什麽兄弟親情, 更不會有良善不忍,他的命運早已寫好,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:斬除所有障礙, 替謝氏坐上那個皇位,不然只有死。

長街上廝殺聲一片,他被親衛護著逃出了王府,最後看了眼慘白的月光, 他突然想起了一個曾被他當作騙子的道士。

那人曾經對他說, 他能助他完成宏業, 只求能做上國師之位, 可他的說辭太過詭譎, 匪夷所思,所以李徽只是笑笑, 就讓他離開。那道士卻不著急, 只是俯身對他說了一個地方, 然後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道:“王爺遲早會想起我,到時你就知道,只有我才能幫你。”

於是,他抱著最後的希望趕到那裏,金哲一身道袍,在月光下泛起詭異的銀光,他負手看著他狼狽地闖入,笑得胸有成竹。

“王爺命中會有比劫,唯有此符能破。”

那是李徽第一次知道,人竟然可以重生,而且能不止一次地重活。

重生後,李徽第一次見到安嵐,是在十四歲時,他從宮裏溜出,偷偷去謝家見叔父。

他還記得,謝侯爺帶他站在祠堂裏,指著謝家長子的牌位道:“謝家會以你為傲,遲早有一天,我們會給你娘一個名分。”

李徽恭敬跪拜父親的牌位,內心卻是一片荒涼。從沒人問過他,想不想要背負這些。從他懂事起,母妃就如同逼迫般反覆告訴他,他必須當皇帝,必須把江山從李氏手上奪過來。

如果可以,他也想只當一個閑王,每日作詩飲酒,最好還有位知己美眷相伴。前世,他身邊的妻妾全是為了鞏固勢力,從未嘗過真正動心的滋味。也許,他永遠不可能嘗到這樣的滋味。

低頭將三支香插進香爐,看著牌位上那個陌生的父親名字,李徽嘴角添了絲諷刺,無論重生多少次,他都沒法擺脫這樣的命運,除非他能真正登上那個至尊寶座,可到那時轉頭再看身後,他不知道還能留下什麽。

從祠堂走出後,他為了掩人耳目特地繞到偏院離開,誰知剛走過一片杏樹林,卻被一個黑影攔腰撞了下,心中頓生警惕,低下頭卻突然楞住,不知該作何反應。

還不到他胸口,穿著灑金襦裙的十歲少女,明艷艷的杏眸瞪圓,朝他緊張地做了個“噓”的表情。這時,杏林外傳來丫鬟的叫聲,她連忙拽著李徽的袖子拉到假山後,雙手合揖,軟著聲央求:“別告訴她們我在這裏。”

李徽很容易就判斷出她的身份,想著她好歹也算自己的堂妹,雖然不知道這位大小姐在做什麽,卻沒有走出去暴露她。

等那群丫鬟繞著假山走過去,安嵐才悄悄冒出個頭,然後轉身拍了拍胸口道:“謝謝你了,對了,你是誰,我以前怎麽沒見過你。”

李徽怕暴露了自己,不願和她多打交道,不發一言大步往外走,可安嵐卻對他有了興趣,小短腿追著大長腿,氣喘籲籲才跑到他面前,歪頭問道:“你是爹爹客人的嗎?以後還會來嗎?”

李徽覺得她十分呱噪,皺眉用長輩的口氣教訓道:“小姐還是早些回去吧,不然你爹爹可要罵你了。”

小安嵐耷拉下嘴角,把五指控訴地往他面前一伸:“不要,她們每天逼我刺繡,繡的我手指都戳破了幾次呢。”

她仰著認真的小臉,仿佛被刺破了手指是一件天大不得的事,李徽記得謝侯爺對這位嫡小姐一向寵溺,個中緣由卻有些殘忍,他想起這位堂妹和自己一樣,也是早早失去了母親,再看她那張稚氣未褪的臉蛋,心底便軟了軟,可還是不想和她過多糾纏,冷漠地從她身邊繞過道:“我真的要走了,抱歉。”

小安嵐對自己被忽視非常不滿,再度攔在他面前喊:“餵,你是不是從來不會笑啊?”

李徽有點頭疼道,故意冷下來低頭道:“沒什麽事值得我笑。”

小安嵐嘆了口氣:“你長得這麽好看,就該多笑笑。你不會的話,我來教你啊。”

說罷她不等李徽拒絕,眼尾揚上去,露出個無比燦爛的笑容,得意地道:“爹爹說過,我笑起來時最好看了。”

李徽怔怔看著面前這張笑臉,突然想起,他有多久沒看人這麽笑過了,思緒有些飄遠,回過神來,小安嵐的笑容明顯已經僵了,可還是努力維持嘴角的弧度,小姑娘態度十分堅決,不引他發笑絕不休止。

也許是被她的執著感染,李徽竟真的笑了出來,然後迅速恢覆冷漠神情,繞過她往前走,只拋下一句話:“好了,我學會了。”

小安嵐正為他敷衍的態度小聲抱怨著,突然見那人又轉身道:“你笑起來時,確實很好看。”

於是自那以後,嫡小姐房裏的丫鬟經常能聽見她笑,據說是有位漂亮哥哥誇她笑得好看,嚇得房裏的嬤嬤再三對她叮囑,女兒家需要矜持,可不能把什麽哥哥放在口邊。

可當他們再次見面時,已經是五年後,那一年,安嵐剛到及笄的年紀。

李徽坐在謝侯爺的書房裏,聽見他匪夷所思的提議,只覺得無比荒謬:“你說讓我娶你的長女?她可是我的堂妹!”

謝侯爺嘆了口氣:“除了這個法子,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。嵐兒已經到了嫁人的年紀,她如果有了夫婿,就不可能再對我這個父親唯命是從,可沒有姜氏的幫助,我們根本難以成事。”

李徽心裏最清楚這點,畢竟前世他就失敗過,可想起那張明媚無邪的笑臉,他突然不忍心看它失望流淚的模樣,於是問道:“可萬一她知道了真相呢?”

“只要我們瞞得夠好,她一定不會知道。畢竟你的身份就是個禁忌,根本不可能輕易暴露。只是,你最好不要讓她有孕,萬一你們的後代有什麽隱疾,事情就可能敗露……”

“叔父!”李徽將手裏的杯子重重放下,沈著眸子牢牢盯著謝侯爺道:“你已經毀了她的母親,怎麽忍心再毀了她的一生。”

謝侯爺低下頭,臉上也現出愧疚,李徽回憶起她的模樣,嬌憨的、可愛的,像琉璃一樣,透明又無暇的光。哪怕明白這是條最好的路,他還是瞬間做了決定:“我不會娶她。叔父當年不也是信心滿滿,能靠嬸娘得到姜氏的幫助,可最後呢?不也是一場空。不靠姜氏,我們也還有其他的路可以走。”

從正院走出時,他不知為何繞到了嫡小姐住的擷芳院,隔著垂花門往裏看,那女孩已經長成了明麗的少女,這時坐在秋千上,被丫鬟推著蕩起又落下,腰上系著的五彩宮絳,隨著裙擺在空中飛舞,像一只快樂自在的雲雀

就留住她這副無憂的笑臉吧,李徽在心裏這麽想,默默給這只雲雀放了生。

誰知半年後,李徽就聽見宣武侯府和三皇子結親的消息。他幾乎迫不及待地去找謝侯爺質問,為何要把女兒嫁給一個隨時都可能病逝的失寵皇子。

可謝侯爺卻堅稱,正是因為李儋元重病才好掌控,他覺得這位三皇子並不像他表面那樣淡泊,如果能助他奪位,安嵐就是未來的皇後,三皇子既然命不久於世,只要安嵐能坐穩後位,未來這江山豈不是唾手可得。

李徽沒法說服他,也沒法阻止他定下這門親事,從書房裏走出來時,心頭仿佛被什麽狠狠堵住。他不願為了私利娶她,卻也沒為她換回一門好親事。

腳步不知怎麽又邁向了擷芳院,安嵐正坐在院子裏,對著湖中鴛鴦,認真地繡著一塊枕面。她看起來比小時候沈靜了許多,嘴角帶著淺淺的笑容,仿佛懷著對未來無限憧憬。

他一直守到安嵐身邊的丫鬟離開,思忖一番,便壓著袍袖走到她面前,少女餘光瞥見男人的絳紫衣擺,倏地擡眸,怔了一會,便露出驚喜的表情道:“是你嗎,漂亮哥哥?”

李徽也怔住,隨後勾了唇角,彎腰問道:“你還記得我?”

安嵐笑得瞇起眼,將繡繃放在一旁道:“當然記得啊。”她突然記起教習嬤嬤說過閨中小姐要矜持,連忙捂住嘴,偷偷吐了吐舌頭,又換上嫻靜的模樣低頭道:“公子有許多年沒來府中了呢。”

李徽見她突然這般裝腔作勢,忍不住笑了出來,安嵐被這一笑晃了心神,盯著他欣慰道:“你真的學會怎麽笑了呢。”

李徽的笑容漸漸斂起,撿起她身旁的繡繃問:“聽說你要嫁人了?”

安嵐到底是閨中少女,陡然被問起這事,臉頰立刻染上酡紅,低著頭囁嚅著答了聲:“嗯。”

李徽盯著繡繃上繡了一半的鴛鴦,突然問道:“你怪不怪你爹爹?”

安嵐瞪著眼,一臉疑惑:“我為什麽要怪他?”

她問得如此坦然,倒讓李徽被噎住,突然不知該說什麽好。倒是安嵐自己意會過來,將那繡繃拿回來放在膝上,垂眸道:“我知道了。她們都背著我議論,可我還是聽到了,你們都怕我嫁了體弱多病的丈夫,會過得不好。可我聽說那位三皇子,不僅外表俊美,才學品行也樣樣不差,我覺得他應該會是個很好的夫婿。至於他的身體,我做了他的妻子,就會好好照顧他,讓他能活很久很久。”

從未經過世事艱辛的少女,把這門婚事想得理所當然,甚至臉上還掛著抹嬌羞,隱隱帶著期盼。李徽忍不住脫口問出:“可你不怕以後……”忍了忍,還是把後半句話給咽了下去。

安嵐瞪圓了眼,小臉上寫滿執拗:“我做了他的王妃,就要與他休戚與共,以後不管怎麽樣我都會陪著他。”

李徽默默看她,突然生出股隱隱的妒意,如果不是他拒絕了叔父的提議,她想要休戚與共的那個人,本來應該是他。

那是安嵐成婚前,他們最後一次見面。李徽後來不再說話,只看著她一針針繡出與另一個男人的嫁妝,微風偶爾吹起她的發絲搭在臉旁,看起來溫柔又賢淑。

許是陽光太盛,李徽被照得瞇了瞇眼,忍不住想到:那個莽撞的,愛笑的,被寵溺著的純真少女,究竟會走上一條怎樣的路。

他要離開時,她仰起頭天真地問他,會不會同謝侯爺一起來看她大婚。李徽的臉沐陽光的碎影裏,什麽也沒有說,只向她微微頷首,一派的清雅俊逸。

他當然會去,卻不是她以為的身份。

後來,他們在皇宮的家宴上,客氣疏離地見過幾面,她跟著李儋元叫他皇叔,低下頭露出一截纖美的脖頸,石榴紅的衽領仿佛一團火,隱隱地,灼燒著他的眼眸。

她終於徹底盛開,露出花蕊裏藏起的馨香。

為另一個男人。

乾元十八年,成帝駕崩,大越王朝迎來了一場血雨腥風的巨變。太子殘忍暴戾,令朝野內外怨聲載道,最終被逼得在東宮自盡。後來,豫王輔佐逃過屠殺的三皇子李儋元即位,被封為攝政王同理國事。

那一年,剛被封為皇後的安嵐已經有了一子一女,李徽無數次看見她溫柔地坐在禦書房的桌案旁,給自己的夫君遞上一碗羹湯。然後默默陪在他身邊,有時會嘟起嘴,嗔怨地怪他只顧政事而不理她,再趁李儋元軟聲軟語哄她時,往他嘴裏餵進一口湯,再得逞似的大笑起來。

他也見過她怎麽對一雙兒女,她雖然已為人母,卻始終保持著幾分小女兒心性,在課業上要求嚴格,卻總不愛擺出一國之後的架子,經常在禦花園裏讓太子推著她蕩秋千,笑聲輕輕飄過宮墻,讓李徽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她時,她仰著頭天真地問他:“你長得這麽好看,為什麽不笑呢?不如,讓我來教你好不好。”

李徽在這一世終生未娶,他也不知為何,突然不能忍受只為利益交換的婚姻。在他心裏,那個位置就該屬於一個愛笑又溫柔的女孩,無人能取代。

他永遠記得,這一世,他和她的最後的相見。

那時,李儋元已經病逝,這位殫精竭慮的新帝,只在皇位上呆了半年。

屆時太子才不過八歲,盡管謝皇後堅持應該由太子繼位才是正統。可群臣甚至是國丈都推舉由攝政王李徽登基,安嵐和保太子派勢單力薄,最終只能眼睜睜看著皇位落在李徽的手裏。

李徽終於得到的他想要的所有,權勢、江山,還有整個謝氏精心布局數十年,最終完成的覆仇計劃。

還有,她的敵視。

他顧不得新登基後還有許多事在等他,迫不及待去了前皇後的宮裏。

安嵐正靠在雕花床柱旁,手腕擡起又落下,輕輕哼唱著童謠哄幼子睡著,聽見內侍來進來通報,她壓著唇“噓”了一聲,然後走到銅鏡前理好鬢發,又補了些脂粉遮住眼下的淚痕,昂起頭,仍以皇後的驕傲姿態,一步步走到暖閣。

見新帝黃袍加身,正襟坐在寬椅上,她嘴角挑起個諷刺的笑容,微屈了膝蓋,朝他一副道:“參見陛下。”

李徽見她全身素衣,尖的嚇人的臉頰,被一層層脂粉塗得偽飾又蒼白。她嘴角掛著笑,可那笑容根本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,心臟突然刺痛不已,站起上前幾步,還未開口,安嵐卻猛往後退,與他隔出一個疏離的距離,眸子裏射出冷如寒星的光亮,聲音嘶啞著道:“恭喜你們終於得償所願,不知陛下今日前來,是準備如何處置我和兩位皇兒。”

李徽被看的一陣心虛,捏緊了袍袖,再也掩不住沖動,說出他輾轉多日的願望:“只要你願意嫁我,朕可以當他們是自己的孩子,你失去的,朕都會加倍補償給你。”

安嵐自喉中發出尖銳的笑聲,笑到滿臉全是淚痕,她用手背抹去眼前的霧氣,顫聲大喊道:“我的丈夫死了,你想要怎麽補償?”

她捂住臉,背脊卻挺得筆直,一聲聲嗚咽從顫抖的指縫中溜出,李徽走到她身邊,想把手擱在她肩頭,卻還是收回,輕聲道:“不要哭,我喜歡看你笑。”

安嵐確實笑了,笑得譏諷又惻然,她瞪著一雙通紅的眼逼視著他:“李徽,你莫要太過無恥。阿元屍骨未寒,你卻讓我當著天下人嫁給他的皇叔?”

李徽在她面前蹲下,眸間盡是柔情,說出的話語,卻帶著君王獨有的霸道:“你必須嫁,為了你的皇兒。”

然後,他不顧群臣反對,不顧文人的口誅筆伐,開始準備迎娶侄媳的儀式。可他沒想到,那個在寵愛中長大的女人,竟也有她的強硬。

安嵐病了,而且是一病不起,她讓宮女瞞下她的病,拒絕太醫的問診,任憑病情越來越重,直到回天乏術。當李徽收到這個消息,趕到她的床邊時,安嵐已經虛弱的連擡起手指都困難。她用不再晶亮的眼珠,定定望著他所在的方向,然後勾起個詭異的笑容道:“我說過,會陪著他,與他休戚與共,無論是生是死,這承諾都不會變。”

李徽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,低頭絕望地想著:如果當年他答應了謝侯爺娶她,是不是就不會走到如斯地步。

這時,安嵐的嘴唇微微翕動,似乎是讓他靠近一些,李徽心中一動,連忙俯身下去,見她露出個神秘的笑容,用游絲般的聲音道:“你以為你們贏了嗎?你錯了,他雖然不在了,可他不會輸。這天下,遲早會是我皇兒的。”

天成元年,謝皇後病重薨逝。幾天後,她被以皇後之禮下葬。隨後,五城禁衛軍中的兩營突然嘩變,叛軍殺入皇城,天成帝下落不明,混亂中,曾經的保太子派又占回上風,祭出先帝遺詔,將前太子李越扶上了皇位,總算保住了大越的安寧。

當李徽借助鐵符再度重回到起點,他已經明白自己想要的,除了這江山還有一個人。既然放手並不能讓她幸福,從此後,生生世世,他都要將她牢牢握在手心,他想看她笑,只為他而笑。

那一日,春燕銜泥,杏花壓枝,李徽朗朗站在慈寧寺前,背後是從檐下垂落的雨絲,朝著安嵐款款而笑:“小姐,可是忘了帶雨具。”

沒人知道,為這一句話,他整整等了兩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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